水电开发与守护生态的博弈

中国国家公园

        近年来，中国严峻的水资源问题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其中也包括大型水利工程对河流生态的影响。在未来15年内，盲目建坝和慎重开发这两种不同的水电发展观将在中国的江河开发问题上交锋碰撞，无论碰撞结果如何，都将决定中国众多河流的命运，决定中国千百万依赖河流生存的人的命运。 规划中的虎跳峡流域“一库八级”梯级水电站，将位于长江上游的金沙江中游江段都圈进了水电开发范围。图为“长江第一湾”——丽江石鼓。摄影/王水林<p>中国现有水坝86000多座，居世界之首。到2004年，中国的水电装机容量达到1亿千瓦，跃居世界第一。根据发改委2005年的最新规划，至2020年水电装机容量的发展目标将提高到2.9亿千瓦。这意味着在世界第一的基础上，中国的水电开发规模15年内将扩大近2倍。可见，中国水电发展计划是超常规的。</p><p>在这一规划的指导下，出现了新一轮的水电开发高潮，西南地区大江大河干流和一级支流上，规划建设上百座大坝。而支流上则规划了更多的电站，比如，整个大渡河流域规划建设的电站达到356座，而雅砻江干支流也规划开发339座电站。当大量水坝项目在未来15年中完成后，其累积的负面效应将对河流生态、移民生活等多方面产生极其严重的影响。</p><p>建坝问题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中国能源短缺，石油、天然气人均占有量分别仅为世界平均水平的11%和4.6%；煤炭资源的人均占有量虽为世界平均水平的56%，但其开采和使用过程中环境污染严重。与此同时，中国的水能资源蕴藏量超过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另一方面，河流开发还有其他不容忽视的影响：河流是孕育着丰富的动植物物种的生态系统，过去50年的水坝建设，动人心魄的壮丽峡谷大量消失，原生态河流已成“濒危物种”；如何安置新一轮水坝建设造成的百万移民、如何保护西南地区丰富多样的民族文化都迫切需要采取措施。西南地区地质条件复杂，很多峡谷地带为地震多发区，滑坡、泥石流严重，这也带来水库安全性和水能开发经济合理性的疑虑。</p> 溪洛渡电站位于金沙江下游云南省永善县与四川省雷波县相接壤的溪洛渡峡谷，是金沙江下游梯级电站中的第三个梯级，设计装机容量1260万千瓦，仅次于三峡水电站。图为溪洛渡电站坝址。摄影／蒙亮 泸水县傈僳族人结伴在怒江边洗浴歌舞，希望能祛病祈福，由此形成了一年一度的澡堂会。而今泸水电站的建设，将把怒江边的这一组温泉完全淹没。图为跃进桥澡堂会，不过当地人更喜欢叫做登埂澡堂会。<h3>怒江：原生态河流的“濒危物种”</h3><p>2003年7月2日，云南省“三江并流”自然景观刚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8月份就传来了怒江将建设13级大坝的消息。三江并流区域虽然仅占中国国土面积的0.4%，却拥有中国1/5高等植物物种和1/4以上的高等动物物种，是地球上温带地区生物多样性最为丰富的地区之一。怒江流域正是该区域的核心。怒江现有7类48种鱼，其中17种为怒江所特有，4种被列入《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一系列大型水电站的建设，势必对当地特有高等动植物、鱼类以及滨河生物产生直接的影响。</p><p>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少数民族人口占总人口的92％，多种宗教和谐共处，形成了独特而丰富的民族文化。在六库以北12公里的跃进桥周围，多处温泉沿怒江江岸涌出，泉华满目。每到春节，泸水县傈僳族百姓在怒江边洗浴歌舞，欢度一年一度的澡堂会，跃进桥附近由此成为傈僳歌舞的发源地。这些文化遗产与当地独特的生态和地理环境息息相关。而今泸水电站的建设，将把这一组温泉完全淹没。失去了载体，澡堂会这一独特文化现象的传承将遭遇困难。</p><p>我们在2005年和2006年连续两次沿怒江上溯，探访六库、泸水、亚碧罗、碧江、福贡、鹿马登、马吉、丙中洛直到西藏境内松塔的9个坝址。一路北行，山势愈发陡峻，过了福贡，两山夹峙、大江奔流的峡谷景观分外壮美，其中马吉峡谷尤为雄奇。马吉作为怒江水电开发的龙头水库坝址，将矗立起高达300米的高坝。我们在马吉坝址上看到，一场大雪后山体就出现了严重的滑坡，滚石坠落江中，怒江下游的水色从蓝变绿，由绿转黄，最后变成一条暴怒的浊流，其脆弱的地质条件不由得让我们对将建成的马吉水库的安全担忧。</p><p>在这样的河流上修筑水坝，防治地质灾害的投入必然是巨大的，水库使用年限会因泥沙淤积而缩减，水库投资的经济合理性也大打折扣。</p><p>怒江作为中国最后两条尚未大规模开发的江河之一，其位于滇藏边界的石门关到松塔村一段是怒江峡谷最壮美的区域。2005年我们考察这里的时候，只在碧罗雪山一侧看到了两处探洞，高黎贡山的悬崖峭壁和高山植被依旧保存完好。到了2006年，大规模的勘测已经展开，两侧山体上开凿了长长的施工小道，怒江上架起了施工桥梁，炸山的闷响声不时地传至耳畔。松塔水电站的指示牌就竖立在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的警示牌旁，一边严禁任何人破坏自然保护区，另一边却准备建设与马吉水库同为龙头水库、高达307米的大坝。</p><p>支持怒江建坝的人士一直宣称，怒江移民数量仅5万人，是一个巨大的优势。近来有学者称，在怒江实现水电开发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实现这里人民的脱贫致富，向外供电的目的则在其次。然而我们从云南六库到西藏察瓦龙乡的龙普村，通过入户调查，我们发现当地潜在移民对搬迁前景十分忧虑。</p><p>怒江峡谷狭窄幽长，土地逼仄，人地矛盾虽然很突出，但沿江一带的梯田，每亩地收获农作物的产量比坡地要高出许多倍。一旦梯级开发计划实施，临江坝地将大量被淹，人地矛盾将严重激化。怒江峡谷附近是怒族、藏族、傈僳族等多个民族的聚居地，特别是在滇藏边界，由于语言不通，交通不便，加之教育程度较低，世世代代生活在当地、对当地自然环境有着极强依赖性的少数民族居民对水电开发给他们带来的负面影响所知甚少。很多潜在移民告诉我们，到了非搬不可的时候，他们宁可搬到山上，也不愿意外迁。生活在怒江边上的一些居民原本就是响应退耕还林政策，从山上搬迁下来的。当年山上的陡坡地已经种上树木，生态刚有所恢复，移民向上回迁势必造成新一轮的毁林开垦，恶化生态环境，加剧水土流失。</p><p>大规模搬迁同样会对其他迁入地区的百姓生活带来严重影响。贡山县城将被淹没，计划将移民迁往上游的丙中洛乡。选择在丙中洛建设贡山新县城，是因为这里有整个怒江州最大的平地。但新县城将占据丙中洛人的耕地，丙中洛人在坡地上耕种将难保生计。</p> 2005年2月作者在贡山县遭遇大雪，回程多次被滑坡和滚石阻断。在怒江这样地质状况复杂多样的河流上修筑水坝，防治地质灾害的投入和水库使用年限都是十分严峻的问题。图为在未来的马吉水库附近，山体发生滑坡后的清理现场。 怒江是中国最后一条未经人类开发的“处女江”。在进行前期勘测时，怒江峡谷的崖壁已经被破坏。 生活在怒江流域的人们依山傍水，世世代代居住在不变的环境里。图为石鼓即将被淹没的美丽田园。<h3>虎跳峡：开发触及生态底线</h3><p>与怒江开发一样，金沙江虎跳峡也是一个触及生态底线的水电工程，2004年虎跳峡即将建坝的消息一经报道，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在一片质疑声中，虎跳峡建坝的计划反而快速推进。继国家发改委审查通过了云南《金沙江中游河段水电规划报告》，推荐虎跳峡水利枢纽为近期开发工程后，云南省提出滇中调水工程，计划开挖400公里的运河，从虎跳峡水库引水补给昆明，并稀释滇池的水污染。2005年我们在考察时，虎跳峡峡口处已经出现了十余处探洞，哈巴雪山坡岸上堆着从探洞中掘出的石渣，而玉龙雪山一侧的山崖上也在放炮开洞。2005年12月16日，云南金沙江中游水电开发有限公司成立，宣布正式启动金沙江中游水电开发，随即将虎跳峡水电站更名为“盘龙”水电站。</p><p>名称的更改，无法改变大坝迫近上虎跳峡峡口的事实，也回避不了这座水库将回水200公里，淹没沿江约20万亩富庶坝子的事实。金沙江切穿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形成虎跳峡，其水面到崖顶的高差近3900米，谷底狭窄处仅宽60米，堪称世界上最深最险的峡谷之一。以虎跳峡为代表的金沙江峡谷和怒江以及澜沧江的峡谷一道，构成了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地的主导景观，具有巨大的美学价值。构成峡谷的哈巴雪山建有自然保护区，有着高山森林垂直分布的自然景观，保护着多种珍稀动植物。</p><p>虎跳峡崖高坡陡，山坡上的岩层疏松，容易发生坍塌和滑坡，历史上多次因山坡崩坍而引起断流。地质学界的专家早就提醒，水电施工很可能进一步破坏山坡的平衡，从而引起大规模滑坡，甚至威胁电站的安全。而金沙江所处的滇西北地区又是一个活跃的地震带，1996年丽江发生了7.0级地震，虎跳峡震感强烈，巨大岩体坠落江中，滔滔金沙江瞬间变成了涓涓细流。在这样的地震带建设高坝大库，其安全性难免令人忧虑。</p> 图中左侧的山为高黎贡山，右侧为碧罗雪山，当作者于2006年2月再度考察滇藏边界的石门关到松塔村这段怒江峡谷时，发现这里已经竖起松塔水电站的指示牌。不知道松塔水电站一旦开工，两侧崖壁同时开掘施工便道，大型机械进场，这段怒江峡谷会发生何等的变化。 中虎跳峡距上虎跳峡虽然只有十几公里，但由于路况很差，常有山体滑坡或落石的情况发生，一般旅游者及司机均不愿前往，但其气势较上虎跳险峻，还是吸引了很多自助旅游者。图为俯瞰中虎跳峡。<h3>焦点：三江并流是否完整</h3><p>怒江和虎跳峡的建坝之争，反映了不同利益方诉求的博弈。从开发水电的角度来看，怒江峡谷绵延数百公里，落差巨大，蕴藏着丰富的水能资源。按照水电开发规划，拟建中的13级大坝总装机容量将达到2100万千瓦，超过三峡电站300万千瓦。金沙江中下游规划建设的11级电站群将面临调节库容不足，经济性和市场竞争能力受到影响，虎跳峡峡谷崖壁高耸，上游地形开阔，具有建设高坝大库的独特地理条件。除了本身巨大的发电效益外，虎跳峡水库的蓄能效益为全国之最，对金沙江中下游乃至三峡、葛洲坝都有巨大的补偿效益。水电部门还冀望虎跳峡与长江上游干支流的其他高坝大库一道，担负起为三峡水库拦截泥沙的重任。</p><p>与此同时，水电开发将对怒江和虎跳峡的自然景观、生态环境等造成一定影响。三江并流地区之所以能入选世界自然遗产，主要因为其重要的地质价值、生物多样性、高山峡谷的自然美学价值，以及独特的民族文化价值。怒江梯级电站建成后，奔腾的大江将变成13个首尾相接的人工湖，生物生境完全改变。金沙江中游有三座电站位于三江并流区域内，其中上虎跳峡和两家人电站建成后，将对虎跳峡举世闻名的惊险、雄奇、壮美的自然景观造成破坏，对多种类型生态系统将产生不利影响，虎跳峡上游沿岸的文化和历史景观也将被淹没。这势必对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真实性和完整性造成损害。</p><p>开发水电是为了更好地利用自然资源，让当代和后代人能更好地生活；守护江河，保护生态环境，传承自然和文化遗产，对今世后代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同样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我们只有按照科学发展的原则，将不同的利益诉求纳入决策考量，科学地看待建坝对环境和社会的影响，确立水电开发的生态底线，才能最终在江河利用问题上求得发展和保护的平衡，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p>